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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古香] 【古代禁书之飞花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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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回古寺还金逢妙丽

  诗曰:
  由来方寸可耕耘,拒色还金忆古人。
  仗义自能轻施与,钟情原不在身亲。
  百年永遂风流美,一夜相逢性命真。
  不是才多兼德至,花枝已泄几分春。

  却说柳友梅自遇了梅、雪二小姐的姻缘,心上巴不能个早登了云梯月殿,成
就了风友鸾交。哪晓得半中间梅公一变,如玉小姐扶柩回金陵。翌日与雪太守话
别后,别了竹凤阿,自己同抱琴一径到学院前,寻个下处歇了。心上好生忧闷,
暗想道:「我只道佳人已遇,只要功名到手,遂了吾母之志,应验了『金榜题名
』,然后『洞房花烛』的两语,谁料半中间忽起了这段风波。如今功名未卜何如,
玉人又东西飘泊,不知寻梅问柳的姻缘又在何日相逢矣。」心下这般想,便没心
绪起来,倒把为功名的心灰冷了一半。没奈何;只得叫抱琴跟了出外闲步。

  行了三四里,忽到一座古寺,进得寺门,门前一尊伽蓝就是大汉关帝像。柳
友梅拜了两拜,想到前在栖云庵曾把姻缘问过神圣,许我重结鸳鸯的签诀,今果
有验,但日下姻缘尚在未定之天,何不再问一问。想了一想,仍旧祷告了,就将
签筒摇了几摇,不一时,求上一签,只见依旧是栖云庵的签决。柳友梅看毕想道
:「若如此签,便不患玉人飘泊矣。」

  拜谢过,便走进寺中,但见古树茏葱,禅房寂静,鸟鸣隔叶,花落空苔,并
无一人。遂步到正殿上来,只见佛座侧边失落一个白布搭包,抱琴走上拾起,一
看内中沉沉有物,抱琴连忙拿与柳友梅,打开一看,却是四大封银子,约有百余
金。柳友梅看毕,便照旧包好,叫抱琴束在腰间,心下想一想,对抱琴道:「此
银必是过往人偶然遗亡或匆忙失落的,论起理,我该在此候他来寻,交付与他,
方是丈夫行事。只是我考期在即,哪里有功夫在此守候,却如何区处?莫若交与
寺僧,待他还罢。」

  抱琴道:「相公差了,如今世上哪有好人!我们去了,偏寺僧不还,哪里对
去?却不辜负了相公一段好意。既要行此阴骘事,还是等他一等为妙。」柳友梅
道:「你也说得是。」只得没法,两人在寺中盘桓了一回,又往寺外来,探望了
半日,只见日色已西,并无人来。柳友梅见天已渐暮,心上好生不耐烦。

  直到抵暮,只见一个老妇踉跄而来,情甚急遽,忙进寺门到正殿上去。柳友
梅就随后进来看她,但见在佛殿上、佛座前四下一望,便顿足道:「如此怎了,
如此怎了!佛天,佛天!料我性命也活不成了。」不免鸣鸣咽咽哭将起来。

  柳友梅见老妇如此,忙上前问道:「老妈妈,你为着什来,如此情急?」老
妇道:「相公听禀,老身因拙夫为盗相扳,现今系狱,冤审赃银一百二十两,要
纳银赎罪。昨日没奈何,只得把一小女卖与一位客人为妾,得过价银一百两,那
客人也怜我夫主无辜受祸,分外身价之外助银二十两,尚少三十。今早才去领银
回家,不道路上遇了公差,老身被他逼慌,只得隐避过了,到此寺中,把银放在
佛座下。避过公差,老身忙出寺门,竟忘取了银子,到家想着,急急寻来,已自
不见,一定已落他人,眼见我一家性命都活不成了。」

  老妇一边说,一边下泪,说罢又大哭起来。柳友梅道:「原来如此,你不须
啼哭,幸喜银子我拾得在此,我已等你一日了。只问你银子是几封?何物或贮的?」
老妇道:「银子是四封,外面是白布搭包。」柳友梅道:「不差。」就叫抱琴在
腰间解出交与老妇道:「如今收好了。」

  妇人见有了原银,喜出望外,便拜倒地下道:「难得相公这样好人,只是叫
老身何以补报!求相公到舍下去,叫我小儿小女一家拜谢相公。」柳友梅道:
「天色已暮,我就要归寓了。」老妇道:「相公尊寓却在何所?」柳友梅道:
「在学院前。」老妇道:「老身家里也就在学院东首一带槐柳底下,相公正好到
寒舍作寓,待老身补报万一。」柳友梅因天色已夜,就一径归去。老妇就随后追
来,抱琴也跟着。

  不一时,已到院东一带槐柳树下,就是老妇的门首了。老妇死也要留柳友梅
进去,柳友梅望见自己寓所已近在西首,只得进去一遭。老妇迎进去了,柳友梅
坐在中间一个小小草堂里面,但听得内边呜呜咽咽,像个女子哭声,甚是凄楚悲
凉,正是: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情悲欲绝处,定然薄命之红颜;肠断几回时,疑是孤
舟之嫠妇。余音听到凄其处,事不关心也觉愁。

  柳友梅听到伤心,不觉自己也堕下泪来,转沉吟不动身了。抱琴走进道:
「夜已黄昏,相公好回寓了。」柳友梅才要起身,只见老妇已点出灯来,随后便
领出十余岁的孩子,年方二八的一个女儿。就叫女儿:「你且拭干了泪眼,拜了
大恩人!」柳友梅连忙走开,那孩子与女子是扑地四拜。柳友梅一眼看看那女子,
只见那女子生得如花似玉,美艳异常。但觉:

  纤腰袅娜,皎如玉树风前;粉面光华,宛似素梨月下。泪痕余湿处,乍疑微
雨润花容;眉黛锁愁时,还拟淡烟凝柳叶。捧心西子浑如许,远嫁昭君近也非。

  柳友梅看了,不觉魂消了半晌。便问道:「妈妈,方才的令爱就是日间所言
的么?」老妇人含着泪道:「正是,只因她心上不愿嫁那客人,为此在里面啼哭。」
柳友梅道:「果然可惜了你女儿。」老妇道:「也是出于无奈,老夫妇只生得一
子一女,实实是舍不得的。」柳友梅道:「这个自然,只是今晚我要回寓,明日
你可到我寓中,我有话与你说。」说罢,柳友梅就要回去,老妇苦留不住,只得
放柳友梅回寓了。

  柳友梅独在寓中,心下想道:「我只道美貌佳人天下必少,不料今日还金之
后,又遇着如此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只可惜红颜薄命,就要遗落外乡,我何计
以救之?约算囊资,尚有百金,只不能足三五之数。」想了一想道:「有了,不
免写一字到竹凤阿处,暂借应用。救人患难,也说不得了。」

  次早便写书叫抱琴到竹凤阿家里去了。自己把囊资约算,足有百金,便准等
老妇来。老妇因感柳友梅的恩德,次早也就来拜谢。柳友梅道:「此何必谢。只
是你女儿既已与人,若还原银,可还赎得么?」老妇道:「那客人也怜我夫妇无
辜受累,这百金明是多出的,我女儿能值许多?若还原银自然肯的。只是还银夫
便死,留银女又亡,也是没奈何耳。」

  言至此,那老妇又扑簌簌落下泪来。柳友梅道:「你不必悲伤,我已停当一
百两银在此,你可将原银送还那客人,倘后日少银,通在我身上是了。」老妇道
:「难得相公这样好心,真是重生父母,只是叫老身怎生受得!」柳友梅道:
「银钱事小,救命事大,人在颠沛患难中,我若不救,谁可救来?」老妇道:
「只是何以图报相公?」柳友梅道:「既要救人,安敢望报。」

  老妇没奈何,只得拿了柳友梅的银子,辞谢了别去,就将原银送还了客人。
将柳友梅的银子先纳完官,然后来到狱中,见了丈夫李半仙,将柳友梅还银赎身
的事细细与丈夫说了一遍。李半仙道:「世上有这样好人,是我再生父母了。只
是受人大恩,何以报答?可就把我女送他,只不知可曾娶室?若是娶过,便做个
侍妾也罢。他行了这般阴德,还有极大的造化在后面哩!」李老妇道:「我心上
也是如此。」

  那狱中人听见说了,也道:「不要说你一个女儿,这样人,便是十个女儿也
该送他。」李老妇遂别了丈夫归来,家里就治些酒肴,傍晚就来请柳友梅道:
「受相公这样大恩,真起死肉骨,今晚聊备一杯水酒,以尽穷人之心。」柳友梅
道:「绥急时有,患难相扶,何必劳妈妈费心,况我场事在即,料没功夫领情。」
老妇道:「请相公吃酒,相公自不屑,但有事相求,必要相公到寒舍走遭。」柳
友梅道:「若是少银子,明日就有,我已着人回去取来。」老妇道:「不是银子,
另有事回家。」柳友梅道:「有事就此说明,何必更往。」老妇道:「一定要相
公去。」柳友梅被逼不过,只得去走遭。随闭上寓房,一径同到李老妇家来。

  老妇领着柳友梅直到内房中,只见几案上齐齐整整已排列许多酒殽。房屋虽
小,却也精洁幽雅,尽可娱目。中间挂一幅名画,焚一炉好香,侧里设一张竹榻,
挂一条梅花纸帐。庭子内栽着些野草闲花。柳友梅坐下暗想道:「好一个洁净所
在,倒可读书。」

  不多时,李老妇拿出一壶酒道:「柳相公请上坐,待老身把酒奉敬,以谢大
恩。」柳友梅道:「这不敢当,我还不曾问得妈妈,你夫主姓什名谁?近托何业?
如何为人扳害?」李老妇道:「拙夫姓李,号半仙,风鉴为业。只因在人丛里相
出一大盗,为他扳害,以致身家连累,性命不保。」柳友梅道:「原来如此,真
是无辜受罪了。」李老妇道:「老身倒不曾请问相公尊居何处,尊姓尊号,曾娶
过夫人否?」

  柳友梅道:「小生姓柳,字友梅,家世山阴,已定过杭州雪太爷的小姐。」
李老妇道:「我说相公一定是个贵人,老身受柳相公大恩,苦无以报。就是昨日
相公看见过的小女,名唤春花,长成一十六岁了,情愿与柳相公纳为婢妾,永执
巾帚,以尽犬马之报。」柳友梅道:「言重,言重!小生断无此心。」李老妇道
:「柳相公虽无此心,老身实有此意。相公的大德,我已与拙夫说知,实出自拙
夫的意思。」说罢,便唤女儿出来。

  原来这李春花生得姿容妖艳,美丽异常,又且性格温柔,颇娴诗句,兼善麻
衣相法。那日见了柳友梅,便晓得他是个贵人,好生顾盼留意,只恨身已属人。
谁知柳友梅又有意救她。为此这晚也情愿出来执壶把盏,如执婢女之礼。柳友梅
看见,便惊讶道:「岂有此理!我去了。」即忙起身就要出来。哪晓得门已闭上,
母女二人苦劝留住。

  柳友梅无可奈何,只得勉强坐了,心下暗想道:「这分明要活活捉弄我了。
我今晚还是做个鲁男子,还是做个柳下惠?学柳下惠不可,还是学鲁男子罢。」
思量了又要起身。春花女又扯住了不放。又转念道:「料今夜学鲁男子也是我,
学柳下惠也是我,只要定了主意。」心下这般想,只见春花女斟着一杯酒,伸出
笋尖样雪白一般的玉手,双手捧来,递与柳友梅。

  柳友梅至此但见灯光之下有女如花,也不觉心醉魂消,不好意思,只得接着
酒饮了。春花女又执壶斟起一杯,柳友梅心下想道:「酒乃色之媒,酒能乱性,
不可吃了。」便推辞道:「小生量浅,吃不得了。」春花女又百般地劝诱,柳友
梅只是不饮。老妇见柳友梅坚拒不饮,只得说道:「柳相公不用酒,想要睡了,
就请内房去睡罢。」柳友梅道:「睡倒不消,只求一壶茶,坐一坐,天明就要去。」

  老妇又去泡一壶好茶,烧一炉好香,叫女儿陪了柳友梅,自己同儿子去睡了。
柳友梅坐便坐下,怎当她一个如花似玉的佳人坐在面前,那心猿意马,哪里捉缚
得定,只得寻一本书来观看。就在书桌上抽出一本来,恰好乃是一本感应篇,展
开一看,看到后面,只见载的陆公容拒色故事,有诗一首云:

  风清月白夜窗虚,有女来窥笑读书。
  欲把琴心通一语,十年前已薄相如。

  柳友梅看了叹道:「好个『十年前已薄相如』,古人此语若先为我柳素心今
夜说了。想起来这事,我柳素心断不可行。」春花女道:「贱妾闻鲁南子拒门不
纳是不可行也,柳下惠坐怀不乱是或可行也。柳相公何必太执?」柳友梅道:
「岂不闻以鲁男子之不可,方可学柳下惠之可。我柳素心是学鲁男子不是学柳下
惠的,这事断乎不可行!」

  春花女见话不投机,只得又捧了一盏茶自吃了半盏,剩却半盏又亲手的奉与
柳友梅。柳友梅见春花女娇羞满眼,红晕生颊,至此又舌吐丁香,唇分绛玉,双
手奉过茶来,愈觉欲火难禁,色情莫遏。忽又转一念道:「我柳素心若行此事,
便前功尽弃矣。」接了茶,便顺手地泼在地下。但见月色当窗,花影如画,推开
一看,如同白昼。春花女道:「『月色皎矣,佼人僚矣』。正妾与相公今夕之谓
也。」柳友梅道:「岂不知『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春花女听了,蹙着眉,半晌无语,不免垂下泪来道:「如此说来,柳相公必
弃捐贱妾矣。妾虽自献,实以相公才德容貌不是常人,愿以终身永托,故中情孔
切至于如此。此文君所以越礼于相如,红拂所以私奔于李靖也。今柳相公如此,
使妾何处容身?早知今日反成累,悔不当初莫用心。」

  柳友梅听到此处,转不觉情动于中,对着李春花道:「小娘子不是这般说,
这事于我辈读书人前程最有关碍,小娘子既系慧心之女,小生也非薄情之士。终
身之计,俟令尊出狱,明行婚娶就是了。」春花女道:「只恐柳相公既已好逑淑
女,焉肯下顾小星。今日倘尔不纳,异日安肯相容。」柳友梅道:「小娘子不要
错认小生,小生曾于西湖上题诗,遂成姻眷;啸雪亭咏句,实结良缘。」便将梅、
雪二小姐的亲事一一说了,道:「小生原系钟情,非负心人可比。」

  春花女道:「原来如此,谚云:」娶则妻,奔则妾。『自媒近奔,妾愿以小
星而待君了。但恐他日梅、雪二夫人未必肯相容耳。「柳友梅道:」小生非系钟
情,可无求于淑女,既求淑女,安有淑女而生妒心者?倘后日书生侥幸,若背前
盟,有如此月。「春花女道:」若得相公如此用心,虽仓促一言,天地鬼神实与
闻之,纵使海枯石烂,此言亦不朽矣!只是贱妾尚有一言相赠。「

  柳友梅道:「小娘子金玉,敢求见教。」春花女道:「千秋才美,固不须于
功名富贵,然天下所重者功名也。今柳相公既具拾芥文才、如山德行,今年又适
当鹿鸣时候,若一举成名,便百般如愿矣。贱妾深有望于相公。」柳友梅道:
「小娘子至情之言,当铭五内,倘得十进,后会有期。」

  二人说罢,只听得鸡声三唱,天色已明。柳友梅就起身出门,春花女直送至
门首,临行又嘱咐道:「柳相公前程得遂,莫负此盟。」一边说,一边落下几点
泪来。柳友梅至此转忍不住,也眷恋了一回,没奈何,只得分手别去。正是:

  意合情方切,情深别自难。
  丈夫当此际,未免意情牵。

  未知柳友梅别后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 本帖最后由 shinyuu1988 于 2010-4-11 17:1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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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回西湖玩月续春游

    诗曰:
  富贵由来自在天,达人识破始悠然。
  好花于树终须落,明月一年得几圆。
  有酒莫教杯放去,进山且与目留连。
  沧桑变幻知何尽,行乐春秋便是仙。

  且说柳友梅自别了春花女回到寓所,不觉神情恍惚,如在梦里,暗想道:
「夜来若主意一差,岂不前功尽弃?幸喜还把握得定,只是我看此女姿容如名花
系念,情思如飞鸟依人,使我心醉魂消,于梅、雪姻缘外又添出一段相思之苦。」
不一时,只见抱琴随着竹凤阿一同来到寓所。竹凤阿道:「昨见华翰宠顾,不知
吾兄要银何用。及问尊使,方知吾兄成此盛德之事。小弟亦乐观其成,为此亲自
送来。」说罢,便叫抱琴取出银子。竹凤阿道:「银子倒是一百在此,恐吾兄资
李缺乏,因此多带几两,以足吾兄之用。」柳友梅道:「吾兄慷慨如此,真不减
鲍叔之高情矣。」柳友梅就将五十两叫抱琴送到李妈妈家去。

  却说春花女别了柳友梅,进去对着母亲道:「世间有这样好人,昨夜我几番
劝诱他,他并无邪念,好一个正人君子。及至孩儿把终身相托,他又许我明行婚
娶,若负前盟,有如此月。深情厚德真令人寤寐难忘。」李老妇道:「柳相公行
如此阴德,又如此多情,他日前程万里,正未可料,我儿即做他一个婢妾也有荣
耀。」正说间,只见抱琴已将五十两头送来,李老妇连忙接住道:「世上难得你
相公这样好人,老身举家感戴。」抱琴道:「我家相公生平极肯济人患难,凡遇
人有事,就像自身上的一般。」抱琴交付了银子去了。

  李老妇就把银子去纳足了官,上下使用又去了数金,真个钱可通神,就放了
李半仙出来。这一番父子团圆,夫妻完聚,哪一个不感柳友梅的恩德。次日,李
半仙也亲到柳友梅寓所拜谢不题。正是:

  济人须济急,救人须救彻。
  不有拿云手,网罗谁解结。

  且说柳友梅自救了春花女一家,冥冥之中,又添了许多阴德。囊资短少,又
喜有竹凤阿乃是一个好施的朋友,与他一力周旋。虽姻缘成就不在他的心上,却
记春花女之言,与母亲慈训暗合,遂安心读书,以图进取。却好提学考过,发案
日学院李念台面行发落,把柳友梅的文字大加称赏,高高的又取了一个第一。只
因科考一日不见了刘有美、张良卿,及发案日又不见二人,柳友梅甚不放心,细
细打听,方知已同进京纳监去了。

  时光易过,倏忽之间早又秋试之期。柳友梅随众应试,就约了杨连城、竹凤
阿等一同赴试。到了八月十五日,三场完毕,柳友梅出来,对着杨连城、竹凤阿
道:「今试事已毕,揭晓又还有几日,功名自有天命。当此秋光皎洁,月华叫媚
之时,两湖之景比春日正妍,真可乐也。」竹凤阿道:「文战己毕,正宜登山临
水,以洗涤尘襟。」杨连城道:「好舒秋兴,以续春游。」三人各各有兴。柳友
梅便叫抱琴发了行李,鼓棹往西湖游玩。

  这一番再来,西湖景致比那二月间更自不同。但觉江流有声,断桥垂露,山
高月小,波清烟素。是日八月既中秋,月光正圆。放舟至湖,天影将暮,三人到
了,心旷神怡,把酒临风,豪兴自别。但见:

  银湖明月,空澄万丈水光寒;木丞棹笙歌,宛转数声山树碧。长烟横素练,
迷离绕堤畔残杨;秋气敛晴空,皎洁拟断桥积雪。金风动,玉露浮,疑是广寒宫
阙通;碧梧深,素波静,恍如皓魄女仙来。正是春来花柳还如昨,秋湖山水便不
同。

  柳友梅看了,想起当日湖上题诗的事,便对杨、竹二生道:「湖上题诗,舟
中窥美,曾几何时;湖上顿易,风景云殊,如同隔世。不知玉人飘泊今又在何处
也?」竹凤阿道:「人有悲欢,月常圆缺,世事奇奇怪怪,安能无变易之理。且
从来好事多磨,良缘虽遂,然佳人才子实天作之合,又非人可预度。」柳友梅道
:「但恐世态似秋云,人情如活水。我想老刘与常辈何等相知,隔日尚尔同舟,
明朝就如敌国,人心难测一险至此。安知今日他不另起风波。」竹凤阿道:「只
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何益处!」三人把酒对月,又赏玩了一回。

  不觉夜色将阑,籁声渐寂,湖上游船略略稀少。柳友梅又同着杨连城、竹凤
阿复携酒到苏公堤桥上,把红毡铺下,三人席地而坐,饮酒望月。但见万里无云,
月光如洗,不一时,彩霞斗艳,华色争妍。原来月是太阴之精,到得秋气皎洁时
际,白帝司令,金风一动,便华采异于常时。是夜更阑人静,云霞凑集,那月里
的精神发见出来,便结成一团华采,千层秀丽,分外光明。柳友梅与杨连城、竹
凤阿望见,疑是月里嫦娥裁下的绫罗锦绣,又似那广寒仙子舞罢的霓裳羽衣,正
是:

  未曾身到蟾宫里,如在瑶台琼屋中。

  柳友梅看见欢喜不尽,便对杨竹二生道:「昔贤苏东坡中秋望月,曾有二词
:一首是《念奴娇》,一首是《水调歌头》。词中意思若先获我心者,试歌一遍,
与二兄饮酒何如?」杨连城道:「得兄豪兴如此,真不辜负好月。」竹凤阿道:
「柳兄意思莫不是要借东坡词句,一吐胸中浩气么?」说罢,柳友梅便把东坡二
词歌道:

                念奴娇

  凭高远眺,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侵一天秋碧。玉宇
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我醉拍手狂歌,举杯
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翩然归去,何
用骑鹏翼?水晶宫里,吹断一声横笛。

               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
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
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柳友梅把二词对月浩歌,音喉清亮,响彻云际。每歌一字,几尽一刻。飞鸟
为之徘徊,壮士听而欲泪。歌罢,杨、竹二生齐拍手道:「好歌,好歌!」竹凤
阿道:「昔从东坡镜心吟出,今从柳兄绣口歌来,深情远韵,听者魂销。」杨连
城道:「若使坡仙听得,千载下又添一知己。」三人说说笑笑,不觉露气满空,
暗侵衣袂,真吃到大家酩酊,但见东方欲白,方才归舟。正是:

  月为留人人意醉,人因恋月月华妍。
  年年月下人同玩,岁岁人间月几圆。

  却说柳友梅与杨、竹二生西湖玩月之后,又游玩了数日,方同回家。到了揭
晓之日,柳友梅高高地中了浙省第一名解元,报到家中,杨氏夫人不胜欢喜,及
闻内侄杨连城也中了第五名的经魁,益发喜出望外。只有竹凤阿不曾中得,柳友
梅深为扼腕。竹凤阿心上因不喜文,倒也不在心上,过几日又去应武举了。

  雪太守闻知柳友梅中了解元,也不胜欢喜。自谓择婿有眼,随差人到金陵梅
小姐处报喜。顺便就接雪公子并梅小姐一同回杭州。李半仙听说新解元就是柳友
梅,忙回去与女儿说知。春花女亦满心欢乐不题。

  且说梅如玉小姐自扶枢回金陵去后,就安葬了梅公,心下便要回杭州,又因
思慕父亲,不忍遂别,为此蹉跎过夏,直到中秋。又因雪公于纳了南雍,秋闱也
不免就进去观场。为此耽搁过了八月望后,哪晓得天下事竟有出自意外的。雪公
子年纪不止一十六岁,文字倒也清通,竟已三场完毕,及到揭晓,却也中了第二
十七名的文魁,报到梅小姐家来,梅小姐也不胜之喜。恰好雪太守是日要差人往
南京报喜,那南京捷报雪公子的人早已到了。

  雪太守看见了报人,不觉惊喜交集,说道:「我家公子小小年纪,虽然纳个
南雍,今年也只好观场。哪有侥幸就中之理。」报录的道:「这个难道好哄得老
爷的!」雪太守喜出望外,随即打发了报录的。却好雪公子与梅小姐也到了。这
一日大排筵宴,随排了三桌酒在后衙啸雪亭上。雪太守与夫人坐了一桌,如玉小
姐与瑞云小姐也合了一桌,公子雪莲馨因是日是个新贵。雪太守因命他倒坐了一
个独桌。这一日夫妻父子之乐,甥舅姊妹之欢,好不快活热闹。梅如玉小姐虽然
心上忆念梅公,然是日闻知丈夫柳友梅已中解元,心上也自欢喜,一同饮宴,真
是合家欢乐。

  正在饮酒间,忽门上报道:「禀老爷,外面天使到。」太守忙排香案出来迎
接。只见四个校尉,捧过圣旨,开读道:

  朕闻成宪者,祖宗之遗制,功今者,国家之大经。凡尔臣工,罔敢或逾。今
尔雪霁伪立私党,倡作诗词,背弃程法,靡乱风俗,废本朝之盛典。习晋唐之陋
规,祖宗成宪何存?国家功令安在?束力下锦衣卫,拿问奏复。

  读罢,四校尉就把雪太守去了冠,带上了刑具。这一日就要动身。雪公子听
得,年幼不谙什事,直惊呆了。出堂来,见父亲拿下,身系缧薰,不觉就哭起来。
四校尉道:「你儿子是个举人了,快叫他弄些盘费与我,今日就要动身的。」雪
太守忙对雪公子道:「我儿你不用啼哭,圣明在上,我又无大故,此去料没什事,
只为这诗题一事起的祸根,我去后可速速与你柳姐夫商议。你虽年少,幸喜已得
成名,但学问未足,来春就要会试,你须专意读书,以图上进。柳姐夫是才高学
博的,你当以师资相与,方有益处。我去家眷即发回苏,你就可同柳姐夫上京。
我去自有主张,不必以我为念。」雪公子道:「只是爹爹此去前途保重,凡事相
机。」雪太守道:「这事我自有处,不须你吩咐。」

  那校尉见无银使用,便立催起身。原来雪太守虽做个黄堂,却因平日清廉,
竟无银子。又因雪莲馨一中,费用去了。为此这一日,雪公子勉强在内边凑得一
百两银子,送与校尉,权为路费。校尉嫌少不要,只得又在库吏处凑了五十两添
打发了校尉,校尉尚不足意,便星夜促他起身。雪夫人与二小姐在内衙闻知,惊
得无计可施,不知祸从何起。雪公子尚舍不得父亲,遂去苦苦恳留,那校尉哪里
肯放松,只是立逼起身。父子二人无可奈何,只得分手,洒泪而别。正是:

  欢处忽悲来,喜后兼愁集。
  世事梦中身,人情云里月。

  未知雪太守去后凶吉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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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回连及第驰名翰院

    诗曰:
  人生何境是神仙,服药求医总不然。
  寒士得官如得道,贫儒登第似登天。
  玉堂金马真蓬岛,御酒宫花实妙丹。
  漫道山中多甲子,贵来一日胜千年。

  却说雪太守去后,公子雪莲馨遂进后衙来,雪夫人接住,含着泪眼问道:
「你爹爹临去可有什吩咐你?这番事因什起的?」雪公子道:「爹爹说这事总为
诗题一事起的。」如玉小姐听见,不免也掉下泪来道:「如此说来倒是我们做孩
儿的带累爹爹了。」雪公子道:「这也不独为此,总是如今权臣当道,小人得志,
君子道消,故有此事,不过借此为由耳。」雪夫人道:「你爹爹去后,还是在此,
还是回苏?」雪公子道:「爹爹吩咐,家眷即发回苏,我就去同柳姐夫商议入京。」

  雪夫人道:「既如此,我这里可就打点回苏。你可就到山阴柳姐夫家商议进
京,一来看你爹爹,二来就好会试。只是你到柳姐夫处,他是有才学的,必有识
见,须与他商议一个万全之策,保得你爹爹无事才好。」雪公子道:「孩儿自然
与他细细商议,母亲且请宽怀。」雪大人道:「长安险地,就是你到京中,凡事
也要留心谨慎。」雪公子道:「这个自然,只是母亲与二姐姐在家,且莫忧愁,
孩儿到京,便有消息」。雪夫人道:「正是须早寄个信来。」雪公子忙收拾行装,
别了雪夫人、二小姐,叫一能事家人跟了,一径到山阴来寻柳友梅。

  却说柳友梅自中了解元,家里送旗匾,设筵宴,亲朋庆贺好不热闹。只待诸
事略定,就要到雪太守处,行过梅雪二小姐的聘,定那寻梅问柳的姻缘;并去再
访春花,践却前盟,以完终身大事,方快心畅意。忽报雪莲馨也中了心下益发欢
喜。及过数日,忽闻雪公被拿,心上好生惊讶,暗想道:「这祸从何而来?我想
雪公平日清廉,又无大故,如何被拿?总是找良缘不偶,好事多磨,故多这些翻
云覆雨的事。功名虽稍遂,佳人犹未谐,叫我柳友梅如何放心得下。但此事必有
缘由,不知从何处起。」

  想了一想道:「是了,是了,一定又是刘有美与张良卿这匪人在严府里边弄
出来的了。他今进京已有半年多了,深恨雪公查诗并科举无名的事,为此又起这
段风波耳。」才想念间,忽抱琴报道:「外面雪相公拜访。」家人呈上名帖,柳
友梅忙出来迎接。相见过,柳友梅道:「啸雪亭一会,不觉已自半年,忽闻秋翮
搏云,伫看春龙奋迹。」雪莲馨道:「吾兄月桂高攀,不日杏林独步。小弟驽马
之驾,焉敢望其后尘?」柳友梅道:「只不知岳父盛德,为何罹此奇祸?今岳母
家眷尚在杭城否?」雪莲馨道:「奉家严之命,已发回苏了。」

  柳友梅道:「正该如此,以避不测。但不知此事祸从何起,吾兄可晓得么?」
雪莲馨道:「小弟年幼,未谙世务,只是家父临行曾说『此事总为诗题一事起的
』,小弟想诗辞不过小事,为何触怒圣明?」柳友梅道:「如此倒是小弟累及岳
父了。」雪莲馨道:「这与吾兄何干?」柳友梅道:「吾兄未知其详。岳父春间
曾有一诗题在外,小弟曾于西湖游玩,同一敝友刘有美题过;又于月下闻吟,同
一张良卿咏过。后将二诗送到岳父府中,不料竟被二人窃取,写做自己的,反把
小弟原诗沉没过了。直到岳父录科面试,方知小弟原诗。次日,岳父遣使来邀小
弟,又被一小人误认,因此亲查,方知二人作弊情由。小弟蒙岳父提挚兼附丝萝。
二生被黜,自觉情虚,一同避进京去,一向不知下落。近日有人传说,他二人现
在严相公门下。这风波一定是他起的。」

  雪莲馨道:「原来有这一段情由,这风波从此而起,一定无疑。但目今事体
却如何区处为妙?」柳友梅道:「严相国炎炎之势,举朝惮他。夏贵溪尚且不免,
杨椒山已被刑戮,力难与争。近日只好以利诱之。但岳父清廉,哪得许多使用,
我有一敝友极相契谊,家道颇富饶,做人又慷慨,常有鲍叔、陶朱公之风,可将
此事告托他,与他贷银周旋。我想吾友为人任侠,自慨然允从,就一力仗托他是
了。」雪莲馨道:「只是何人,便得有此侠骨?」

  柳友梅道:「不是别个,便是竹凤阿兄。」雪莲馨道:「原来就是竹兄,他
原来如此义侠,明日就同吾兄去拜托他。」柳友梅道:「还有一事,他令叔竹淇
泉现为兵部尚书,又与岳父同年,一发托他在里面周旋。他在同年面上,自肯出
力,这便可保无事矣。」雪莲馨道:「吾兄所见甚是,但不知凤阿兄今年曾中么?」
柳友梅道:「文场见屈,弟深为扼腕,今又去应武举了,也在早晚一定有报。」
雪莲馨道:「明早可同兄拜访。」当晚雪莲馨就在柳友梅家住下。

  次日就同到竹凤阿家来,备说前事,就把雪莲馨的来意,柳友梅一一拜托了
他。竹凤阿听了,不觉怒气冲冠,目睁发指,击节道:「天下有这样不平的事?
原来张良卿、刘有美二小人又生这段风波来害年伯,真可恶也!『看来世态金能
语,说到人情剑欲鸣』,正今日之谓矣。老年伯的事通在小弟身上,二兄不必忧
虑。」柳友梅道:「得如此足感大恩。」雪莲馨道:「仁兄高谊可薄云天,真是
陶朱、鲍叔之义风,又具荆轲、聂政之侠气,几令小弟望拜下风。尚未知衔结何
地?」竹凤阿道:「谊属通家,事关知己,况老年伯以无故受祸,事在不平,弟
当拔刀相助,敢望报乎!」

  三人才说罢,只见门外一群人蜂拥进堂,竹凤阿惊问何事?众人道:「新解
元是哪一位?」竹风阿疑是寻柳友梅的,道:「这不是?」众人道:「不是,是
武解元竹相公。」柳友梅道:「这就是了。凤阿兄,恭喜,恭喜!」众人随拥着
竹凤阿。竹凤阿随停当了报录人,就留柳友梅、雪莲馨到后书房坐下,商议进京。
柳友梅道:「恭喜吾兄武闱高中,不日也要进京,小弟与莲馨兄便附骥相从何如?」
竹凤阿道:「若得二兄同行甚好,并约了杨连城兄,一来就好打探老年伯消息,
二来知己同行亦不寂寞。只是事不宜迟,即日就该起身。」柳友梅道:「正是宜
速行了,明日出行最利,就是明日起身罢。」竹凤阿道:「今晚打点,明日就行。」
柳友梅便归去,别了母亲,又去约了杨连城来,叫抱琴搬了行李铺陈,竹凤阿打
点了银子,雪莲馨家眷已发回苏,又无耽搁,叫了船,三人便星夜起身,赶进京
去。

  却说雪太守被校尉拿进京中,便拘禁在狱。原是张、刘二人在严府弄的手脚,
又无大故,因此到柳友梅、雪莲馨、竹凤阿来京,尚未审问。竹凤阿随即与叔父
竹淇泉说了,在严府里说明挽回,上下使用,去了半万之数,方得事松。雪太守
见父子翁婿,已在一处,倒已心宽。

  柳友梅在京中捱过残冬,到了新年,转眼又是春闱。柳友梅与雪莲馨、杨连
城等一同入场应试,真是文齐福齐,柳友梅已高中了第九名进士。雪莲馨也中了
第八十名进士。杨连城也中了第九十名进士。及至殿试,柳友梅中了第一甲第三
名探花及第钦赐翰林学士;雪莲馨是第二甲第十名,也选了馆职;杨连城是第三
甲进士,选了苏州府理刑。竹凤阿去应试武闱,倒高中了第一名武状元。因这一
年边报紧急,圣旨钦赐文武状元一体优礼,同到金阶面圣,钦赐御酒宫花,游街
三日,并宴琼林,好不荣耀。正是:

  十里红楼映远溪,状元归去杏莺啼。
  人生莫羡荣华境,只要文章福运齐。

  要知柳友梅去后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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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回为辞婚种祸边庭

    诗曰:
  姻缘富贵本由天,何事奸谋强欲连。
  灵鹊原非鸿鸟伴,山鸡岂入凤群翩。
  多才自古多情钟,忌士由来忌用贤。
  谁料花皇自有主,一番风雨一番鲜。

  且说柳友梅探花及第,琼林宴后便要谒见相公,也不免就要到严府里去。这
一日去谒严相公,严相公留茶。因见柳友梅一表人才,美如冠玉,又是簇新一个
探花钦赐翰林学士,严相公便有了心。相见后坐罢,便问道:「原来贤契如此青
年。」柳友梅道:「不敢,门生今年二十有一。」严相公道:「前看序齿录上见
贤契尚未授室,何也?」柳友梅道:「门生因先京兆早亡,幼孤无力,因此迟晚。」

  严相公道:「原来如此,如今再迟不得了。我尚记得令先尊在京时与老夫朝
夕盘桓,情意最密,只不晓得有贤契这等美才,不日奏过圣上,老夫当执斧柯。」
柳友梅道:「这个何敢劳老太师。」吃了三道茶,柳友梅就辞谢出来。

  原来严相公有一内侄女,就是要托赵文华昔日在山阴县寻亲的,至今未配,
那时已嗣在严相公身边。因见柳友梅少年及第,人物风流,便就注意于他,故此
留茶询问。知他尚未娶亲,不胜欢喜,明日就托赵文华说亲。赵文华此时已骤升
至通政司了。赵文华领了严府之命,安敢怠慢,随即来见柳友梅。

  二人叙了些寒温客套,赵文华便开口道:「严老太师有一内侄女,今已嗣在
太师身边,胜似己出,德貌兼全,妆奁富厚。昨老太师见年兄青年甲第,闻知未
娶,特托小弟作伐,意欲缔结朱陈之好,此乃老太师盛意,年兄大喜,使弟得执
斧柯,不胜荣幸。」柳友梅道:「蒙老太师盛意,赵老先生美情,本不当辞,只
是晚弟已曾定过雪景川之女,虽未行聘,然已约为婚姻,不好另就。」赵文华道
:「雪景川之女尚未可必,如今严太师当朝一品,谁不钦仰,况他美意谆谆,眼
前便是,如何辞得!」柳友梅道:「雪公之女,久已有约,况他为着小弟受了多
少风波,背之不仁,不敢从命。严太师盛意,万望老先生为晚弟委曲善辞。」

  赵文华见话不入门,摇着头,皱着眉,冷笑笑道:「辞亦何难,只恐佛了老
太师的意,不肯就是这样罢的,亲事不成便有许多不便。」柳友梅道:「若说做
官,自有官评,这婚姻事却万难领教。」赵文华道:「只怕还该三思,不要拂了
太师的意才好。」柳友梅道:「他事尚可通融,这婚姻乃人伦纪法所关,既已有
求,岂容再就。只求赵老先生在太师面前多方复之。」

  赵文华见柳友梅再三不允,别了柳友梅,回到严府,将柳友梅之言一一说了。
严相公听说就是雪景川之女,便道:「雪景川之女素有才貌,去岁张、刘二生到
我门下时、盛称他二女姿容绝世,才思无双,只是雪老执拗,不肯轻易嫁人。原
来就与柳友梅约为婚姻。只是我如今一个相国的女与他作伐,也不算辱没了他,
为何就回绝了我,可好无理!」

  赵文华忙打一恭道:「老太师请息怒,或者嫌卑职人微言轻,不足取信,另
遣一媒去说,他或肯从,也未可知。」严相公道:「贤契尚不肯听,别人焉足取
信。我晓得他依仗新探花的势,看不上老夫,我只叫他探花的帽可戴得成!」赵
文华道:「老太师且不要着恼,前闻老太师门下中书刘有美与他颇有旧谊,老太
师若遣他去说,必一说即从。」严相公想一想道:「也罢,待老夫先侭了他。」
就着堂后官去请刘中书来。

  原来刘有美得借严府的力,也谋做了一个中书。这日闻知太师来请,忙到严
府伺候。堂后官通报,刘有美进见,匍匐阶下,连忙打恭问道:「老太师呼唤,
有何吩咐?」严相公道:「就是新科的柳探花,老夫有一内侄女意欲招他为婿。
昨曾托赵通政为媒去说,他却以定过雪景川之女来推托。闻他与贤契有旧,特此
相烦。」刘有美道:「难得老太师这样盛意,柳探花既得为师门桃李,今复乘相
府鸾凰,又何幸至此!」

  严相公叹道:「贤契如此说,他偏看不上老夫,前日竟把老夫回绝。我也罢
了,只我想来我一堂堂相府,要招一东坦也不可得,岂不遗笑于人?何以把握朝
纲!为此,再烦贤契通达愚意。他若肯时,老夫自然俯从,他若不肯,也悉凭他。
只是叫他不要错认了主意。」刘有美忙打一恭道:「待中书委曲去说,以利害说
之,不怕他不从。」

  遂别了严公,寻到柳友梅公寓,长班将名帖传进,柳友梅晓得是刘有美,心
下想道:「一定此来又为严府作说客了。」忙出迎接,二人喜笑相迎。见礼毕,
刘有美道:「两年契阔,小弟无日不思,今幸相逢,然咫尺有云涯之隔了,不胜
庆幸。」柳友梅道:「闻兄一向在严府中,小弟入京便欲来访,但侯门似海,拜
见无从。前日奉谒太师,又不好造次相询,惆怅至今。今幸遥临,曷胜快慰。」

  刘有美道:「吾兄致身青云,真个喜从天降,今又有一大喜,小弟一来奉拜,
一来就奉贺。」柳友梅道:「有何喜事?」刘有美道:「严太师愿以令爱相扳,
岂非大喜?」柳友梅道:「姻缘自是喜事,只是小弟已曾与雪景川、梅道宏二公
处约为婚姻,是吾兄所深知的,理无再就。昨蒙令尊师赵老先生见谕,小弟已力
辞过,何得又劳吾兄?」刘有美道:「梅、雪二处,终不比严太师这样富贵。他
官居宰辅,执掌朝纲,生杀予夺,一出其手,吾兄得为东但,难道不胜似梅、雪
二处的姻缘么?况且是太师有意相求,像小弟辈求之亦不可得。」

  柳友梅道:「小弟生平于功名富贵实实看得淡,断不以穷达而移其志。至于
婚姻有约,乃人伦纪纲所关,亦岂敢以始终而贰其心。况小弟于梅、雪二处的姻
缘已不知受了多少风波,现今雪公尚为小弟受无故之祸,小弟何忍背之!」刘有
美听说到此,不觉打着心事红了脸,只得又勉强说道:「吾兄坚执不从,也难相
强,只恐触怒于严太师有所不便耳。」柳友梅道:「祸福自有天命,小弟断不以
利害而易初心。」刘有美笑笑道:「兄翁真钟情人,小弟多言,倒是小弟得罪了。」
说毕,二人遂相别去。

  到次日,柳友梅就来回拜刘有美。刘有美又劝道:「兄翁于梅、雪二公的婚
姻,虽然有约,然实未曾行聘,兄翁何执意如此?况今雪公之事尚未了局,梅公
又已故世,如今严太师炎炎之势,举朝惮服。兄翁若舍严府而就梅、雪,是犹舍
珠玉而取瓦砾。且拂其意,这倒于雪公身上一发不便,是雪公的事因婚姻而起,
复因婚姻而转盛了。吾兄还宜三思!」柳友梅道:「小弟愚痴,出于至性,诗不
云乎:」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止小弟与梅、雪二公之
谓矣!严太师之命,万难从命,望为转辞。「刘有美百般地劝诱,柳友梅百般的
苦辞。

  刘有美只得回复了严相公,将往后的言语一一说了。严相公道:「这畜生好
无礼,这且由他,我且有处。」正是:

  林不得香蜂蝶恨,留春无计燕莺羞。
  花枝失却东皇意,雨雨风风哪得休。

  却说严介溪见不从亲事,怀恨在心。恰好遇着边报紧急,北人遣使来议河朔
一事,奉旨要差人往北议和。严介溪想一想道:「这畜生不受抬举,前日他说不
以利害易心,专意在梅、雪二处的姻缘,我就叫他翁婿二人不怕利害的去走遭,
只怕那时来求我姻亲也就迟了。」算计已定,次日便暗暗将二人名字奏上,旨意
下来,将雪景川立功赎罪,加了兵部侍郎的职衔;将柳友梅加了翰林院学士的职
衔,充作正副使奉命往北共议河朔兼讲和好,限五日内即行,回朝另行升赏。

  旨意一下,早有人报到柳友梅寓所来。柳友梅闻知,心下呆了一呆,暗想道
:「这一定严嵩陷我了。但我去也罢,如何又陷累我岳父?我翁婿二人一去后,
把我梅、雪二处的姻缘不知又如何结局矣。」

  正踌蹰间,忽报外面竹老爷、杨老爷要见,柳友梅忙出迎接。相见过,竹凤
阿揖也不作完就说道:「有这等事!小弟方才见报,方晓得吾兄翁婿要出使北庭,
这只是谁人陷害?」杨连城道:「小弟尚不知,顷间凤阿兄来,方知有此奇事,
只不知又是哪里起的?」柳友梅道:「就是严府为小弟辞婚一事起的祸端。然目
今圣旨既下,即系君命。做臣子的岂可推托?只是我岳父暮年,怎当此塞外驰驱
之苦,内弟又甚年轻,无人可代,如何是好!」

  竹凤阿道:「不要说令岳年高难去,就是吾兄以白面书生奉使北鄙,良不容
易。」杨连城道:「正是,吾兄文士,匹马驰驱,深入不毛,又况正当暑天将近,
酷日炎蒸,胡沙卷尤,如何去得!」柳友梅道:「以身许国,死生祸福惟命是从。
只是小弟上有老母,内无弟媳,将寻梅问柳的姻缘空抛撇在天涯,为可惜耳!」
言念及此,转不觉儿女情深,英雄气短矣。

  三人正说间,只见长班又进来禀遣:「雪太老爷、小老爷来了。」柳友梅忙
出迎进。雪公先与杨、竹二生见过,然后雪莲馨、柳友梅一一俱见过了。雪公忙
问道:「这风波不知又是哪里起的,又是谁人陷我二人?」柳友梅道:「小婿才
与杨、竹二兄说来,此乃严府又因小婿辞婚起的。」雪公道:「却是为何?」柳
友梅就将赵文华为媒,及刘有美说亲的事,一一说了一遍。

  雪公道:「原来如此。但今已奉皇命,就是朝廷的事了,捐躯赴国本臣子份
内的事,亦复何辞。只是我儿虽已成名,尚属年幼,二女又远在故乡;就是贤婿
也上有老母,内无兄弟,此番一去,吾与贤婿匹马胡沙,尚不知死生何地,未免
回首凄然。」言至此,雪公不觉扑簌簌掉下泪来。柳友梅与雪莲馨亦泫然泪下。

  竹凤阿、杨连城亦为之动容悲切。雪莲馨因含泪说道:「据孩儿想来,爹爹
可以年老病辞,柳姐夫亦可以养亲告假,何不同上一疏,或者个中,犹可挽回。」
雪公叹道:「国家有事,若做臣子的如此推托,则朝廷养士何用,生平所学何事!
我想汉朝苏武出使,北廷拘留一十九年,旌毛尽落,鬓发尽白,方得归来;宋朝
富弼与契丹讲和,往返数回,得家书不开,恐乱人意。这多是前贤所为。你为父
的虽不才,也读了一生古人书,做了半世朝廷官,今日奉命北往,岂尽不如前贤,
愿为临难退缩,贻笑当世乎?」

  柳友梅道:「此番一行,风尘劳苦,死生患难,固未可料,然做臣子的功名
事业必不由此一显。此盘根错节之所以见利器也;吾人举动,乃关一生名节,贪
生畏死断使不得。」竹凤阿道:「在莲馨兄身上,爱亲心切,故作此不得已之极
思;在老年伯及吾兄身上,爱君之心更切,故有此论。君亲虽曰不同,忠孝本无
二理耳。」杨连城道:「若到日后归来,功成名遂,君亲具庆,忠孝双全,又可
成一段千秋佳话矣。」

  说罢,雪公随吩咐雪莲馨道:「我与你姐夫去后,你便可告假回乡间,杨兄
已选苏州司李,或顺便就同杨年兄归去,善慰母亲,好生安慰二位姐姐,叫她们
不必忧烦。我去倘能不辱君命,归来欢会有期。」柳友梅也就把家中事体托与杨
连城得知,随吩咐抱琴道:「在老夫人面前,只说我在京选,切莫说出使边庭的
事,恐怕惊坏了老夫人。」抱琴领命不题。

  次日,雪公与柳友梅翁婿二人就辞了朝,领了刺书,带了两个能事家人,把
铺陈行李发在城外馆驿中住下。此时京师衙门常规也有公饯的,也有私饯的,乱
了几日。竹凤阿与杨连城也同设了一席饯行过了,雪公竟同柳友梅往北而去。

  却说雪莲馨送了父亲去后,随即告假还乡省母。恰好杨连城选了苏州府理刑,
领了凭要出京,雪莲馨即着抱琴约了,一同起身下去。竹风阿却授了御印总兵之
职,也往沿边一路镇守去了。正是:

  摧锋北陷穹庐去,避祸南迁故土来。
  谁为朝廷驱正士,奸人之恶甚于豺。

  毕竟柳友梅与雪公如何归来?与梅、雪二小姐又如何作合?且听后来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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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回掷金钱喜卜归期

    诗曰:
  天涯海角有穷时,惟有相思无尽期。
  残梦楼头空自忆,离愁花底问谁知。
  云山深锁真情恨,风雨翻成薄命词。
  我向鳞鸣占信候,金钱掷破叹归迟。

  却说梅如玉、雪瑞云二小姐,自雪公去后,就与雪夫人回苏,原来雪公的旧
宅在苏州府桃花坞中。回家住下,只要打听雪公的消息。后闻雪莲馨、柳友梅与
竹凤阿入京去挽回了,心下终宽。捱过了残冬,直到岁底才有信来。知雪公的事
已渐平安,方觉放心。及至春闱,忽报雪莲馨中了进士,柳友梅中了探花,母女
三人真喜出望外,满心欢畅,只道不日衣锦还乡,便可乘鸾跨凤。哪晓得过了数
月,反无音信起来,不知为着何故,母女三人又不胜忧闷。

  雪老夫人对着二小姐道:「自你父亲去后,已近一年,幸天保佑无事,更喜
两登科第,实为望外。但不知到今数月,为何反无音信?」瑞云小姐道:「去岁
忆分袂,临别见青杨如织,今年又望绿柳成荫,因什缘由,鱼沈雁杳?」如玉小
姐蹙着眉,无言无语,半晌才说道:「云山修阻,烟水苍茫,徒令人目断长安,
不知归舟何日!昔时守孝情长,今觉思亲倍切。」雪夫人道:「我闻银灯频剔,
喜占音候,金钗可当,为问归期,何不寻一卜士问之?」二小姐道:「如此甚好。」
就叫朝霞在门首去看来。

  朝霞走出来,站立门首。不一时,只见一个起课先生,手中摇着课筒过去。
朝霞一看,只见那先生:

  头顶方巾透脑油,海青穿袖破肩头。
  面皮之上多麻点,颈项旁边带瘿瘤。
  课筒手托常作响,招牌腰挂不须钩。
  谁知外貌不堪取,腹里仙机神鬼愁。

  朝霞立在门内,远远望见他腰间挂着一个小小招牌,上面写着:「李半仙课
精鬼神,相善麻衣」。朝霞想道:「这个先生一定又会相面,又会起课的了。」
遂叫声:「起课先生,这里来!」那李半仙见有人请他,忙走过来,进了门,走
到中堂坐下。朝霞就进去,报与夫人、二小姐知道。二小姐就随着夫人一径在厅
堂后,来看他起课。

  李半仙见夫人出来,便问道:「夫人要起课么?」雪夫人道:「正是要起课。
且问先生就定居在此,还是新来到的?」李半仙道:「在下到处起课,哪有定居。
前往绍兴、山阴县去了几日,偶到这里。」夫人道:「可认得山阴新探花柳老爷
家么?」李半仙道:「柳老爷是我大恩人,夫人却如何认得?」夫人道:「就是
我家老爷的小婿,今日起课也是为他。」

  李半仙道:「如此就是前任杭州府雪太守贵婿。」夫人道:「你为何就晓得?」
李半仙道:「柳老爷未中时,曾在舍下住过一宿。在下前日自他家里来。柳老爷
真是好人,我曾受他大恩未曾报德。昨我在街上,听得有人传说他出使边庭,不
知此信可确。我也要访他一个真信。」夫人惊问道:「为什出使边庭起来?」李
半仙道:「在下也不知何故,也是道听途说,不知可真?前日他老夫人也曾叫我
起一课,看起来,此信竟像真的。我今因奉他老夫人之命,一路卖卜,进京访问,
因此在这里经过,不期又遇了夫人。」雪夫人道:「如此你且与我起一课看。」

  李半仙就将手中课筒递与朝霞,朝霞送与老夫人。夫人对着天地,暗暗地祈
占了一番,仍叫朝霞递还李半仙。李半仙拿在手中,摇来摇去,口中念些单单单、
折折折、内象三爻、外象三爻的仪文,不多时,起成一课。李半仙道:「不知夫
人何用?」夫人道:「问归期。」李半仙道:「是个未济卦。未济终须济,日下
虽不能归,然终有荣归的日。但妻占夫卦,官爻不发动,倒是子孙文书爻动了,
又临腾蛇白虎,一定还有虚惊。自身尚不能归,或是音信,或是子侄,预先有个
归来了。」雪夫人道:「只是我老爷的归期在于何日?」

  李半仙把手抡一抡道:「今年不归,直要等坎离交济,来岁春夏之际,方许
归期。」雪夫人道:「为何要到来年?」李半仙道:「卦上是这般发见,连我也
不知其中缘故。我只据理直谈便了。」夫人又叫朝霞取过课简,又祷一番,递与
李半仙。李半仙重排爻象,早又起成一课,却是个篹卦。李半仙道:「夫人这又
何用?」雪夫人道:「婚姻。」李半仙道:「篹者,遇也,又婚姻也。这婚姻已
有根了,绝妙的一段良缘。他日夫荣妻贵,只嫌目下稍有阻隔,也临腾蛇爻上,
毕竟也有一件虚惊。更有一种奇妙之处,又是两重婚姻。」雪夫人听了,与二小
姐道:「那先生起课,果系是半仙了。我又不曾与他说,他又不晓得,如何便说
是两重姻缘。只不知姻缘成在何日?」

  因又问道:「姻缘应在何时?」李半仙又把手抡一抡道:「据卦看来,也要
到来岁秋间可成。」李半仙起完了课,因又笑道:「在下不但会起课,且精相理。
似老夫人这般相貌,日后要受三封诰命,贵不可言。只是目下,气色稍带阻滞,
尚有一段惊忧。过了今年,来春便喜从天外降,恩向日边来矣!」随指着朝霞道
:「像这位姐姐也有些福气在面上,后有个贵人抬举哩!」说罢,便要告辞起身。

  雪夫人叫留便饭。随进来命二小姐写了封家书,顺便寄他带去。又封了一封
银子随出堂来。李半仙才用过饭,雪夫人叫朝霞传语嘱咐道:「有劳先生,家书
一封付寄到京,谢仪一两,权作酬资。」李半仙道:「家书附带当得,酬仪断不
敢领耳。」再三推了几次,李半仙方才取了,竟飘然而去。正是:

  天地有先机,世人不能识。
  直到应验时,方知凶与吉。

  却说李半仙去后,雪夫人与二小姐,因闻差出使边庭的话,心上又添了一段
忧疑。遂叫家人往外边打探,并到报房看报何如。

  未知家人去后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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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回点宫秀暗添离恨

    诗曰:
  一番风鹤一番惊,闺阁幽情自不禁。
  旧恨乍随流水逝,新愁又似白云深。
  鱼书寄去成空问,鸣信传来莫慰心。
  留得贞风付才子,兰房有日共调琴。

  却说雪夫人与如玉小姐、瑞云小姐,因听李半仙说了出使边庭的话,心上好
生忧闷,只得叫家人出外打听,并往报房看报回话。

  家人去了一日才回,对夫人说道:「小的日间打听,又往报房查看,说出使
边庭事果真。太老爷与柳老爷通已辞朝出塞去了,为此不能个归。闻说又是严府
举荐出来,保奏上去的。不知又是何故?」

  夫人与二小姐听说,通惊得面如上色。雪夫人道:「这是哪里说起,我想塞
外长驱,又况敌情难测,你爹爹年已迟暮,你丈夫亦系书生,如今深入虎口,岂
能免不测之祸。」如玉小姐亦垂泪说道:「料此番一去,多凶少吉,况系严贼荐
举,明明设阱陷人。只是我母女三人,为何薄命至此!」

  瑞云小姐心上亦甚忧疑,但见母亲与姐姐在那里悲切,不好更添愁恨,只得
劝解道:「虽然如此,母亲与姐姐且免愁烦,看来李半仙的课果系如神,他说爹
爹自身目下尚不能归,一定还有虚惊。这出使边庭的话,分明应验了。他说先有
音信,子侄归来,且看后来消息何如。倘侥天幸,或得无事,也未可知。母亲还
请放心。」雪夫人道:「课虽如此,只是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三人说话间,只见家人进来报道:「好了,好了!夫人小姐不须忧虑,老爷
已有家书到了。」就把家书呈上。雪夫人道:「是谁寄来的?那寄书人曾留下么?」
家人道:「是一位姓张的相公寄来,小人要留他,他忙忙地说道:」我有事要紧
到杭州,还要寄书到山阴新探花柳老爷家去『,因此,小人不曾留得。「夫人与
二小姐连忙拆开书看,只见写道:

  愚夫雪霁谕道贤妻玉贞:

  自我去后,赖吾祖宗福泽及皇天荫佑,宰保无事,更喜春闱一子一婿并登科
第,尤出望外。不料乐极悲生,祸从福始。柳贤婿以力辞严府婚姻,遂致贾祸,
及今与我并使边庭,尚不知身首何处。但我一身殉国,义不容辞。转思二女无归,
决宜改嫁,字到当即遣媒另作良缘。不日朝廷采办宫女,仍恐旨急下,勿至临时
后悔。料我二人国家事大,身家事小,归期难卜,先此预闻。

  雪夫人看毕,不免顿足道:「如此怎了,如此怎了!」二小姐看见,也不觉
惊呆了半晌。仔细把书一看,雪小姐道:「母亲且不要慌,这书中的字,不是爹
爹的手迹,况且又无年月印信,多分又是假的。」如玉小姐看了,也笑道:「看
来又是奸人所为,若是真的,那寄书的人为何就去?」雪夫人道:「哪里就见得
不是真的?」如玉小姐道:「字迹不真,又无年月印信,眼见是假。况退婚大事,
爹爹与柳生何等交情,焉有他意未从,就写字归来而令别嫁者。」瑞云小姐道:
「才说寄书人姓张,一定是昔日题假诗的张生耳。只是奸人作恶,为何种种至此!」
雪夫人始初疑惑,被二小姐看出书中真伪、一篇慰说,便心宽了一半。但只愁出
使边庭,心上终有许多忧虑。

  又过了数日,只听得家人说来,外面纷纷扬扬,要点采秀女之说,不知可真。
忽一日,家人来报道:「夫人如何是好?外面点秀女之说,果系真了。」夫人道
:「哪里见得就真?」家人道:「某处已在哪里议亲,某家已在哪里成婚,又闻
某家略迟了些,已报了名字去了。不论大家小户,通甚惊惶。如今太老爷及柳老
爷已北去了,小老爷又不见回来,并无一个实信,如今却怎生区处?」雪夫人道
:「眼见为真,前日书虽是假的,这个却不是假的了,如何是好?」不免又有些
媒婆听知雪府里有两位小姐:便一个来一个去,进来议亲。雪夫人虽立定主意,
哪里回得绝她。

  一日里,有两个媒婆进来,一个姓花;一个姓李。一同见过了夫人,又见过
了两位小姐。那两个媒婆便把二小姐上下仔细一看,便笑说道:「媒婆不知走过
城中多少乡宦人家,见过了许多小姐,从没有似二位小姐这样标致的。果然好个
千金小姐。」雪夫人道:「你两人又是哪家来的?」那花婆道:「媒婆是张员外
家差来夫人处说亲的。」那李婆道:「媒婆不是别家,是本府有名的刘员外家,
差来到夫人小姐处求亲的。」

  雪夫人道:「又是什么姓张姓刘的,你自说姓刘的是哪家?姓张的又是哪一
家?」花婆道:「张员外是苏州有名的张十贯家。他只生得一子,人物又丰厚,
家道又富饶,新在京师纳监归来。闻知雪老爷府中小姐的才貌,又见外边婚娶甚
多,因此特差媒婆到夫人处恳求。」那李婆道:「我家刘员外家与张员外家系是
至戚,就是有名的刘百万家。他家大相公,一同张相公在京师纳监回来。在京中
也曾会过雪老爷,与雪老爷也是极相契的,因此便晓得府中有二位小姐。一到家,
便要差媒婆来求亲。近日正值人家盛行婚娶,为此特来议亲。夫人,这是绝好的
一头亲事,莫要错过。」

  雪夫人道:「但我家二位小姐,我老爷在家时已曾定过今科新探花柳老爷家
的了。一等回来,便要成亲。」李媒婆道:「原来夫人还不知新探花的信么?新
探花出使边庭,被北人拘留住了,也看上了新探花的才貌,北主竟招他做驸马去
了。夫人还想他回来么?」

  雪夫人听了,惊呆了半晌,忙问道:「你哪里晓得?」李媒婆道:「就是昨
日他们两位相公在京师回来的信哩!」花媒婆道:「闻说出使边庭,是雪老爷与
柳老爷同去的,昨说雪老爷已放回,柳老爷招为驸马,是断断不能回来的了。」
雪夫人道:「但不知此信可真否?」李媒婆道:「怎么不真?是他相公们昨日在
那里亲口说的。媒婆偶尔听得,听他两位相公说来,却又一样。」花媒婆道:
「正是说来一样,所以可信。」

  雪夫人听她两个婆子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像个真的了,便吓得面如土色,不
免顿足道:「此信若真,便镜拆钗分,良缘割断了。」李媒婆道:「夫人且不要
慌,有两位这样如花似玉的小姐,在媒婆身上,婚配那两位多才多貌的相公,夫
人下半世正受用不尽哩。」花媒婆道:「只是如今朝廷要点秀女,婚娶只在早晚,
断迟不得。」李媒婆道:「只等这里夫人与小姐允从了,我们就去回复了二员外,
就好行聘了。」雪夫人道:「虽如此说,也还要等我家太老爷或小老爷回来,方
好作主。」花媒婆道:「小老爷不知在几时回来?」李媒婆道:「夫人,点秀女
是早晚间事,如何待得老爷回家!」雪夫人道:「这事终要待他回来作主。」

  媒婆见说不上,只得告辞,起身道:「既夫人主意未定,待媒婆明后日再来
讨回音罢,只是夫人不要错过了好亲事。」说罢,花、李二婆子就出去了。雪夫
人将二媒婆的说话说与二小姐得知,二小姐当媒婆说话的时节,已在内房听见。
至此,正在那里掩泪对位。又听雪夫人一说,直惊呆了。

  如玉小姐道:「总是红颜薄命,数该如此,但忠臣不事二君,烈女岂更二夫!
我心如石,断无转移。」瑞云小姐道:「宁可人负我,莫使我负人,生为柳生妻,
死作柳家鬼。莫说媒婆来说亲,就是朝廷要点我去,也抛一死,做个贞节女,不
愿为失节妇也。」雪夫人道:「三贞九烈固妇人有志的事,但恐目下朝廷要点秀
女,不容人作主,如何是好?你爹爹既无实信,你弟弟又不回来,叫我一妇人怎
生区处?」

  瑞云小姐含泪说道:「母亲你不必忧疑,孩儿闻十朋之妻,投江自尽,至今
贞风千古,流芳百世,私心窃愿效之。」如玉小姐亦垂泪道:「小青有云:祝发
空门,洗心浣虑,入宫有绿云之粉黛,谅无素顶之娥眉,窃愿长作废人,以了今
生孽债。」雪夫人听见二小姐说到伤心,不免堕下泪来。二小姐亦潸然出涕。正
在悲凄之际,只见家人报道:「夫人,不好了,不好了!不知何人,已将二小姐
的名字报进府县去了。只在早晚,采办官要来点名查验了。」雪夫人道:「如此
怎了,如此怎了!」二小姐听说,吓得面也失色,神飞魄散了,不觉呜鸣咽咽哭
将起来。

  如玉小姐忙到房中,把青丝剪下,朝霞急来劝时,早已剪落。瑞云小姐哭了
一场,忙寻自尽,要学钱玉莲投江的故事了。雪夫人见二小姐如此行径,心下十
分烦恼,却又无可奈何。倒是朝霞说道:「夫人、小姐俱不要惊慌,乱了方寸,
朝霞倒有一计在此。」雪夫人道:「有何妙计,你且说来。」朝霞道:「如今事
在危急,我家小姐已把青丝剪落,扮作道装,料然没事。只是二小姐要寻自尽,
心虽贞烈,如何使得?且夫人只生得这位小姐,胜似掌上珍珠,倘小姐一行此志,
夫人何以为情?况有日玉镜重圆,未免鸳鸯先拆,小姐是断断死不得的。」

  瑞云小姐道:「死生固大,岂不痛心?只据今日看来,未免性命事小,失节
事大,故宁抛一死,以谢柳生耳。」朝霞道:「小姐心虽贞烈,也不要把性命忒
看轻了。谚云:」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为其身可爱也。小姐千金之躯,为
何遂不惜死?朝霞蒙夫人小姐抚养成人,今小姐有难,朝霞岂敢爱身。朝霞情愿
将身代小姐一行何如?「雪夫人道:」若得你如此好心,真可谓女中侠士,不意
裙钗有此忠胆。「瑞云小姐道:」此余前世自作之孽,何忍连累及你。「

  正说间,忽见家人走进来道:「夫人,采办官即日要到了,如何是好?」朝
霞道:「事急矣,快把小姐身上的衣服脱与朝霞穿了。小姐速速避去,只留我家
小姐在此。他们见剃发出家,自然罢了。朝霞便认做了二小姐一行。」雪夫人见
事势没法,只得叫瑞云小姐把身上衣服脱与朝霞穿了。朝霞穿起,宛然与瑞云小
姐一般。正是:

  虽然不似千金体,也有娥眉一段娇。

  不一时,采办官到了。随照花名查验,点到如玉小姐,见已是一个剃发尼姑,
忙叱道:「为何出家人也报了?」他连忙去了名字。点到瑞云小姐,朝霞走上前
面,采办的内使把来仔细一看,喝采道:「好一个有造化的女子,明日自中上意!」
众人就把朝霞扶上了轿,蜂拥而去。姑苏城里纷纷扬扬,到处只道是雪太守的女
儿点去了。正是:

  无端风雨来相妒,吹落枝头桃李花。
  直待东君亲作主,这番春色许重嘉。

  不知朝霞去后,梅、雪二小姐的姻缘毕竟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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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回雪莲馨辞朝省母

    诗曰:
  双亲未老已成名,人世荣华莫与衡。
  有子果然诸事足,辞官原不为身轻。
  离愁顿减同花笑,欢喜相逢拟梦情。
  独有倦游人未至,空令二美计归程。

  却说二小姐闻了柳友梅出使边庭、招赘驸马之说,心下已自惊慌。忽遇朝廷
又点宫女,被人竟把名字报进,急得没法,如玉小姐只得把头发剪下,扮作尼姑
;瑞云小姐要投江死节,幸亏朝霞一个女使反有丈夫气骨,亲身代往,力救此难。
这一日点去后,雪夫人与二小姐倒好生放心不下,只得叫家人去打听,看采办官
几时起身,并看老爷回来的消息,家人去了不题。

  却说这报名的事,原是刘有美同着张良卿,在严相公门下时,闻知雪公与柳
友梅出使边庭,中了他计,又闻朝廷不日往苏杭采办宫女,便道是天赐机缘。因
此在京中商议,写了一封假书,二人给了假,星夜赶回苏州,把假书叫张良卿先
送至雪夫人处,慌了她手脚,乱了她主意。然后又叫媒婆来,吩咐了她进去说亲,
造出一段招附马没对证的事,来哄骗她。谁料雪夫人立定主意,要等雪公回来,
二小姐又立志不肯再嫁。媒婆来回复了,心上又气又恼,又没法,只得暗暗把二
小姐的名字报进府县,做个大家不得,行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计策。

  这一日,闻知雪小姐已点去,采办官要上京了。复细细打听,方晓得是一位
小姐,一个小姐已落发为尼了。心上又好笑又反悔又可惜。没奈何只得往杭州,
到家中看看,再作道理。张良卿与刘有美遂一同回杭州不题。

  且说雪夫人叫家人出去打听,家人去了一日方回来道:「禀知夫人,采办官
明日就起身了,太老爷的消息,出使后尚未有报,闻说小老爷已告假还乡,就同
苏州府理刑杨老爷一同出京的,今早府里人已去接了,也只在早晚就到。」雪夫
人道:「若早到一日,这点宫妃一事也就易处,如今已是迟了,几坏了我二位小
姐,空送了一个侠女。」

  正说间,忽报小老爷回来了。雪夫人听了,心上不胜欢喜,恰如拾着了活宝
的一般。不多时,雪莲馨已进内堂,雪夫人忙来接着,便说道:「我儿你回来了
么?」雪莲馨答道:「正是孩儿回来了。」随跪在地下拜了母亲四拜。又与如玉
小姐、瑞云小姐相见过。雪莲馨把如玉小姐仔细一看,记得昔日绿云乌鬓,今变
为道扮仙装,不胜惊讶。又见二姐姐对着雪莲馨俱垂首掩泪,心上一发疑惑,暗
想道:「却是为何?」又见母亲看了二小姐掩泪,亦为出涕不语。

  雪莲馨道:「孩儿为家国多艰,久离膝下,有缺晨昏,望恕孩儿不孝之罪。」
雪夫人道:「这也不消说了。」才要开口,不免又掉下泪来。雪莲馨忙问道:
「今日母子重逢,至亲聚首,正宜欢喜,为何母亲面带忧容,二姐姐也愁眉不展,
只是掩泪,却是何故?」

  雪夫人只得拭干了泪眼说道:「自你去后,家中不知受了多少惊惶。去岁闻
你爹爹平安,心上稍宽。及到今春,报你与柳姐夫通中了,不胜可喜,感谢天地。
哪晓得直到夏间,反无音信,我与你二姐姐又起了无限忧愁。谁料后来传说你爹
爹与柳姐夫出使边庭,这一惊真是不小。但尚未知真假,直待你爹爹书到,方知
此说是真。书中又说朝廷采办宫妃,二女决宜改嫁的事,这一日叫我母女三人通
惊呆了。孩儿,朝廷虽采办宫妃,柳姐夫虽出使外域,你爹爹为何竞写起改嫁二
字来?」

  雪莲馨惊问道:「母亲,这是哪里说起,爹爹并无书来家,为何说起改嫁二
字?」雪夫人道:「这家书到亏你一位姐姐识破,知是假的,方才放心。哪晓得
日后点宫妃的事渐渐真了。」雪莲馨道:「点秀女是上意,果是真的。但二位姐
姐系是出使大臣的妇女,人也不敢妄报。」雪夫人道:「可恨将名已报去,人已
点去了。」雪莲馨道:「哪有此事?如今二位姐姐现在。」雪夫人道:「若不是
这个义侠女,你二姐姐已自不在了。今二位姐姐虽在,你柳姐夫却已不在,叫你
二位小姐虽生之日,犹死之年矣!叫你做娘的忧容何日得开,你二位姐姐的愁眉
何日得展?」

  言至此,不觉又堕下泪来。雪莲馨道:「母亲你且免愁烦,爹爹与柳姐夫荣
归有日。点秀女的事,今孩儿已归,料然没事。少开怀抱,以俟归期。」雪夫人
道:「你姐夫出使边庭,北主已招为驸马,哪里还有归期?你大姐姐已矢志空门,
二姐姐几置身鱼腹。纵使掬尽西江,洗不净愁肠万斛,叫我如何得开怀抱?」

  雪莲馨道:「原来如此。这招赘驸马之说,却又从何处说来?」雪夫人道:
「也从前日点宫女时节与你姐姐说亲的传来,说他在京师晓得的。」雪莲馨道:
「孩儿离京时曾打探爹爹消息,并不闻有此信。哪有此事!此总是奸人作恶,造
捏百端,欲使人堕其诡计耳。」雪夫人道:「据你说来,此事又谁人造出?」雪
莲馨道:「母亲可记得那日来说亲的是说哪一家?」雪夫人道:「我尚记那日是
说姓张姓刘的两家。」

  雪莲馨道:「都分又是张良卿、刘有美二小人造此风波耳。他在京与严府到
柳姐夫处说亲,今闻柳姐夫出使,又乘机构衅。前闻他二人也告假回来,必定是
他两个。奸人心曲,真似羊肠。幸二位姐姐贞心,始终如一,伫看玉镜重圆,会
见鸾钗复合。」

  雪夫人被儿子一篇安慰,一番分剖,方回啧作喜道:「若得如此,慎毋忘义
女朝霞。」雪莲馨道:「朝霞又为什来?」雪夫人道:「朝霞已代吾女点进宫去
了。」遂将点秀女朝霞身代之事,细细与雪莲馨说了。雪莲馨叹道:「不谓女流
有此侠骨,是红裙中纪信矣。闻杨年兄与采办的内使在京曾有一面,想尚未起身,
明日待孩儿同杨年兄去拜他。可把朝霞认为亲妹,他自然另眼相看,不敢待慢。
且等爹爹与姐夫还朝,好动一疏,救她出宫就是。圣明闻此义侠之女,天恩自肯
释放。母亲与二位姐姐如今俱免忧愁。」

  雪夫人道:「如此甚好。叫日你可就同杨年兄往拜,想采办官即日进京矣。」
雪莲馨道:「孩儿晓得。」母子二人说罢,如玉小姐与瑞云小姐听说柳友梅无事,
亦放心归房不题。

  次早,雪莲馨便同杨连城拜过采办内使,就将朝霞认为亲妹。内使道:「既
系令妹,就是奉使北庭雪公的令爱了。大臣之女,何人便尔轻报!但今已造名入
册,系是上用的了。俟明日面圣奏明释放罢。」雪莲馨道:「得如此,足感内使
大人恩造。」说罢,二人告辞出来。杨连城便打点上任,雪莲馨亦自归家,采办
内使是日便起身进京。

  却说苏州点秀女,杭州的采办官也就到了,人心惶惑,盛行婚娶,也像杭州
一般。李春花母女二人,在家急得手足无措,李半仙又出门进京去了,无计可施。
然终是小户人家,倒好躲避。母女二人商量,倒往乡间母舅处,暂避过了罢,便
连夜叫只小舟,锁着门避去。直待打听采办官进京了,方才回家,因此无事。正
是:

  朝廷行一事,百姓便惊心。
  不是贞心女,花枝几被侵。

  毕竟柳友梅如何归来,与梅、雪二小姐又如何作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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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回柳友梅衣锦还乡

    诗曰:
  富贵还乡今古荣,锦衣花马坐春风。
  玉楼此日逢双美,金榜当年冠众雄。
  倾国佳人来月殿,千秋才子下蟾宫。
  男儿到此方为美,留得风流佳话中。

  却说柳友梅与雪公出使北庭,流光易过,日月如梭,不觉已近一年。早又腊
尽春回,梅花吐玉,杨柳拖金之日了。雪莲馨告假在家,时常打听北庭的消息,
要听得雪公与柳友梅去后的下落,却并无处可通音问,心上好生忧闷。但有雁字
尺遥,欲寄鱼书水远。又恐惹起母亲与二姐姐的忧虑,只好挂在心头,不敢放在
眉头。

  一日,正值园梅盛开,白花如雪,融成一片冰心,香气迷空,占尽二江春色。
又见淡黄杨柳,好鸟初鸣,嫩绿池塘,晴光乍转,早又是初春天气。雪莲馨吩咐
家人,备酒在后园望花亭,请老夫人与两位小姐一同赏花。不一时酒已齐备,雪
夫人随同着如玉小姐、瑞云小姐来到后园看梅。果然梅花放玉,嫩柳摇金,暗香
随万里之风,春色夺千花之秀,说不尽许多景致。

  雪莲馨接了母亲、姐姐一径到望花亭来。雪夫人上坐了,如玉小姐与瑞云小
姐从旁,雪莲馨就在瑞云姐姐肩下坐下。四人坐罢,丫环们斟上酒来,雪夫人道
:「今日我母子四人在此对花赏玩,不知你爹爹与姐夫驰驱塞外,跋涉风沙,何
时能够衣锦还乡,聚首庭闱耳。」雪莲馨道:「母亲、姐姐且宽怀饮一杯。昨日,
孩儿曾往报房打听,说北人河朔一事,和议已成,爹爹与姐夫荣归有日。」雪夫
人喜道:「得如此,感谢天地。」

  雪莲馨便对二小姐道:「愚弟久困文墨,并无好句,二姐姐素精音律,多有
佳吟。今日乘此良辰,名花在目,或诗或赋,敢求赐教一篇。」如玉小姐道:
「愚姐自父亲去后,心中如醉,哪里还有兴咏诗?即使吟来,也是凄风苦雨,徒
益人愁。今日花下题诗,固是文人韵事,然情之戒矣,心似摇旌,正是无可奈何,
空叫好花落去。」因指瑞云小姐道:「除非贤妹,诗情胜似愚姐。」

  瑞云小姐道:「三春花柳,共嗟薄命之词;五里风烟,同咏断肠之句。每怀
靡及,无日不思,恐当此愁闷无聊时,何得言小妹诗情胜似姐姐?」雪莲馨道:
「士悲秋色,雅女怀春,人孰无情,谁能堪此。但今日梅花在目,料可相寻,柳
色方新,不妨试问。二姐姐何必太谦!」如玉小姐道:「只愁无句寻梅,空怀如
渴。」瑞云小姐道:「却又倩谁问柳,以遂幽情。」雪夫人道:「但今日对此梅
花,不可一无佳咏,曷联吟一首,以记情况何如?」二小姐道:「既承慈命,当
勉续貂。」随叫丫环取过文房四宝,即于花下联吟一首。

  雪夫人随展花笺,提笔写上:自将心事与梅花,

  写毕递与如玉小姐,如玉小姐接来一看,随举笔题下:无语凭花祗自差。

  题罢,传与瑞云小姐,瑞云小姐接来看了,也就提笔写上:几欲向花通一语,

  写完,就递与雪莲馨,雪莲馨一看,说道:「好诗,好诗!字字有意,句句
含情。」

  便提起笔来,续成末句,写道:不知花意落谁家。

  母子四人,这一个构思白雪,那一个炼句阳春,满席上墨花乱坠,笔态横飞。
正在对花吟咏之际,只见丫环从外边传进一本报来。雪莲馨道:「这两日没有报
送,我正要看来。」

  揭开一看,只见一本叙功事:「原任杭州知府,今加兵部侍郎雪霁同新科探
花、今入翰林学士柳素心,奉使边庭,讲议和好,不辱君命,还朝有功,着实授
原职。又雪霁告病恳切,准着驰驿还乡,调理痊可,不时召用。又翰林院柳素心
告假省亲,准告,俟经筵举行,进京召用。」又一本叙功事:「总兵竹凤阿,镇
守有功,加升江南提督。」又一本封赠事:「故福建兵备梅颢,忠勤为国,加封
太子太保,钦赐御祭一筵。」又一本释放宫女事:「掖庭女宠,请如唐太宗天宝
年间,悉行释放。俱奉圣旨是。」雪莲馨看毕,便细细与夫人、小姐说知,举家
欢喜。一霎时,把这些旧恨新愁尽尽为春风和气了。正是:

  否极泰方至,离多合始来。
  天机原自尔,人事岂能违。

  却说雪公与柳友梅出使边庭,因议河朔一事,和议不能就成,往来返复,直
到一年方得议成。翁婿二人,还朝面君,就急急告假还乡。圣旨依奏,奉旨驰驿
还乡。雪公实受了兵部侍郎的职;柳友梅实受了翰林院学士的职。一路上百官迎
接,人夫轿马,冠盖仆从,好不兴头。不一月余,便到了苏州。雪莲馨接了,备
酒接风。柳友梅因又在雪公处盘桓了数日,方回山阴省亲。杨夫人见儿子归来,
不胜欢喜。

  柳友梅见过母亲,便把到京登第及出使边庭的事,细细说与母亲得知。杨氏
夫人道:「我只道你在京听选,原来吾儿已成此段功名,可无愧你父亲的家声,
并你母守节的志气矣。但抱琴归来,为何并不提起?」柳友梅道:「是孩儿恐惊
坏了母亲,吩咐他如此说的。」杨氏夫人道:「原来如此。但你今日已金榜名标,
正该洞房花烛,早结梅、雪姻缘,成就百年鸾凤。」柳友梅道:「孩儿心上也只
有这一段姻缘未完耳。只是前日是竹风阿为媒,他今已升了江南提督,正好为我
作媒。但尚未到任。还要待他几日。」

  杨氏夫人道:「这也不妨,待他几日。但自你出门后,又有一李半仙到我家
来,他说曾受你大恩,你又曾许娶他的女儿,可有此事么?他已到京访你,我因
你久无音信,也就托他访个消息,你曾遇见他么?」柳友梅道:「李半仙不曾遇
见,这姻事同是有的。」便将昔日还金赎身之事,一一说了一遍。杨氏夫人道:
「既如此,你也该践却前盟。」柳友梅道:「正是,我也要去访他。」

  才说罢,只见长班进来道:「禀老爷,外面有一相士求见。」柳友梅道:
「请他进来。」柳友梅出来迎接,却原来就是李半仙,二人一见如故。李半仙道
:「老大人德行如山,今果风云万里,学生荷蒙大恩未报万一,曷胜惶恐。」柳
友梅道:「辱承厚谊,千里相寻,才与家慈谈及。今幸遥临,曷胜忻幸。」

  李半仙便把雪夫人昔日寄的家书递还柳友梅,道:「这是令岳雪老爷的家书。
前日到京,不曾面致,今仍送还老大人。」柳友梅收好,便道:「既如此,姑苏
家岳处,必曾相认过?」李半仙道:「到过几次。」柳友梅道:「正好与学生作
媒,明日行聘,就烦尊驾走遭。」李半仙道:「当得效劳。」柳友梅道:「令爱
姻事,俟梅雪二处行聘后,便好相求。」李半仙道:「小女蓬荜陋姿,改日当送
到府中,永执箕帚耳。」二人说罢,柳友梅就留李半仙住下,当晚不题。

  到次日,刘有美与张良卿在家闻知柳友梅做了翰林学士,衣锦还乡,好不荣
耀。老着脸只得也来拜望,把昔日奉承严府的面孔,撮转来又奉承柳友梅了。柳
友梅是个大量的,倒把从前丑态一概相忘,原以旧交优待。答拜后,就叫家人发
两个名帖,一个去请张良卿相公,一个去请刘有美相公。就叫李半仙择了一个行
聘吉日,治酒。就央李半仙做主媒,请刘有美与梅小姐为媒,张良卿与雪小姐为
媒,备了两副盛礼,一时同送到苏州雪公家来。雪公受了,治酒管待众人,彼此
欢喜无尽。

  但雪公这日,只不发回聘的礼,众人道:「却是为何?」李半仙便问道:
「老大人回聘的礼,可乘吉日发去,为何只是不发?」雪公道:「有个缘故,老
夫有一义女,名唤朝霞,老夫出使时节,为朝廷点宫妃一事,亲代小女点进宫中,
老夫感其义侠,不忍忘本,意欲与柳贤婿同上一疏,救她出宫,三女同归,庶几
恩尽义至。今闻皇上洪恩,释放宫女,前已着人到京领归。俟其归来,祈贤婿可
再用一副聘礼,送到老夫处,老夫便将三副回聘的礼,一起发回,乞将此意转致
柳贤婿。」李半仙道:「足见老大人仁尽义全,令人钦仰。」

  张、刘二生听了,方晓得前日点进宫的也还不是雪小姐,自悔从前之失。李
半仙与众人随别了雪公回去,回复了柳友梅。柳友梅道:「原来又有这一段缘由。」
随即另择一日,仍备一副盛礼,送到雪公家来。恰好朝霞已从京中领回。雪公受
了,随发了回聘的礼,又治酒款待了众人回去。

  柳友梅过了几日,又择了一个大吉之期,要行亲迎之礼。柳友梅是年已二十
多岁,一个簇新探花、钦授翰林学士,人物风流,才貌出众,人人羡慕。到姑苏
来娶亲,柳友梅备着三只大船,三顶花轿,御赐红灯夹道,宫花、鼓乐满湖。舟
至闾门,柳友梅骑着高头骏马,乌纱帽、皂朝靴、大红员领,翰林院执事两边排
列。柳友梅亲自到桃花坞中亲迎,一路上火炮喧天,好不兴头热闹。

  梅、雪二小姐与朝霞金装玉裹,打扮得如天仙帝妃一般,拜辞了雪公、夫人,
洒泪上轿。雪公排了兵部侍郎的执事,雪莲馨也排了翰林院的执事,俱穿了吉服
送亲。杨连城闻知,也排着推官执事来送亲。恰好柳友梅成亲这日,竹凤阿升了
江南提督,已到了任,这一日,穿了大红吉服,黄罗伞,盖了耀日盔,排了提督
府的执事,也来送亲。李半仙与张良卿、刘有美三人都是吉服,骏马簪花挂红,
两头赞礼,直到胥门下船归去。好不荣耀。

  到了山阴,山阴知县也来迎接。一路上了轿,到了柳探花府门首,下轿拥入
中堂。柳友梅居中,三位新人左右分立,参拜天地家庙,礼毕,迎入洞房,外面
倒是李半仙陪着众人饮酒。房里是四席酒,柳友梅与二小姐、朝霞同饮,花烛之
下,柳友梅偷眼将二小姐一看,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宛然湖上
相逢的美人。又将朝霞一看,分明就是那日揭帘时的侍女,满心快畅。此时侍妾
林立,不便交言,将无限欢喜通忍在肚中。只等众人散去,然后同归洞房。

  原来柳友梅后边新造的厅搂四间,左右相对,左边是梅小姐,右边是雪小姐,
左边下面一间就做了朝霞的房,右边下面一间后日便好做春花的房。柳友梅与二
小姐、朝霞同在洞房,诉说从前相慕之心,并湖上相逢、舟中题句及咏寻梅问柳
一诗的事。尚疑似合欢亭梦里巫山,栖云庵夜来神女。这一夜亲身云雨之乐,比
昔日梦中梅雪之缘,更自不同。真是少年才子佳人,你贪我爱,好不受用。正是


  潇洒佳人,风流才子,天然吩咐成双。兰堂绮席,烛影耀辉煌。看红罗绣帐,
宝妆篆、金鸭焚香。分明是,芙蓉浪里,对对浴鸳鸯。欢娱当此际,山盟海誓,
地久天长,愿五男二女、七子成行。男作公卿宰相,女须嫁,君宰侯王。从兹去,
荣华富贵,福禄寿无疆。

              右调《满庭芳》

  到了次日,柳友梅随请众人饮宴了两日。第三日晚又备酒在后堂,请老夫人
见过礼。排下五桌酒,柳老夫人上坐了一桌,柳友梅、如玉小姐、瑞云小姐与朝
霞各人依次各坐了一桌。二小姐取出向日柳友梅所咏的《春闺》、《春郊》四诗,
及《寻梅》、《问柳》二首,同看了一遍。柳友梅也取出昔日二小姐和成的《寻
梅》、《问柳》二诗,也同看了一遍。大家展玩一番,母子姑媳同饮合家欢,方
各各归房。从此至相敬爱,百分和美。柳友梅因念李春花昔日之盟,随与二小姐
说明,也到李半仙家娶来,做了第四位夫人。

  过了几时,柳友梅随同四位夫人上了祖墓,拜过了父亲柳继毅的坟,又到栖
云庵把银一千两送与静如和尚,酬他昔日之情。静如就与柳友梅建造了一座关帝
阁,了完旧愿。不隔几时,朝廷举经筵,钦召柳友梅进京。友梅就同二小姐到雪
公家归宁了,然后同着梅如玉小姐顺便往金陵拜了岳父梅道宏的墓。恰好正值御
祭,柳友梅又与梅公重建造了坟墓。料理了些家事,然后进京。

  住不上一二月,因记挂四位夫人,就讨差回来。柳友梅只愿与四位夫人吟诗
做文,不愿做官。后一科就分房,后一科南京主试,收了许多门生。后直到詹事
府正詹。因他无意做官,因此不曾拜相。雪公后日也不愿做官,遂挂冠林下。因
慕山阴禹穴的胜景,也就移居到柳友梅处来。雪莲馨又与杨连城的妹子结为婚姻,
亲上加亲,一发契谊。后来梅小姐生了两个儿子,雪小姐生了一个儿子,朝霞也
生了一儿一女①,李春花也生了一女一子,真是五男二女。因梅公无嗣,柳友梅
即将如玉小姐次子承继梅公之后,又与竹凤阿结为姻眷。后五子俱登科第,夫妇
五人受享人间三四十年风流之福,岂非千古佳话!

               【全文完】


  【校勘】
  ①原本「女」下缺七十七字,今据大连图书馆藏本补。


[ 本帖最后由 shinyuu1988 于 2010-4-11 17:1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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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圣骑士 金币 +8 发帖辛苦啦! 2008-4-11 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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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古文实在是太费劲,要是把它改编成现代版的白话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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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内容还可以.不过支持楼主的发书和辛勤劳动.要鼓励一下发贴,发贴子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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